一
故事發(fā)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個九月。
一天上午,韶仁大隊林秣生產(chǎn)隊里的寡婦田小娥自殺了。那天是星期一,夜里,下了一場暴雨,且是一場久違了的透雨。
那天,大白天的,已近上午十一點,田小娥家的大門還從里頭反鎖著,這讓同隊的鄰居柳青覺察出了異樣。
在隊里的幾個男社員撬開大門后,首先便聞到了彌漫在屋子里的濃烈農(nóng)藥味。隨后,便發(fā)現(xiàn)她直挺挺地躺在里屋的另一張竹床上,早已斷了氣。然而她,穿著得卻十分整齊。
她平躺著的尸體濕漉漉的,身下的衣服也濕透了,涼席也被汗水浸透。脖頸和雙手呈暗紫色,臉呈深鉛灰色,兩眼圓睜著,嘴角還在往外泛著白沫,青色的液體沿著扭曲的嘴角往下流……
一切跡象都表明,她是喝了農(nóng)藥死的。大隊書記郭守福聞訊后趕來,命令大伙先不得破壞現(xiàn)場,并立即派人趕到大隊部打了公社派出所的電話。
一個小時后,派出所便來了兩個民警。通過一番仔細勘察,最后得出的結(jié)論與社員們的推論一致,是自殺。
張民警對郭書記說,從死者的面部表情、雙手手指上的黑血痕以及涼席上遺留的抓痕判斷,在死亡前,死者忍受了莫大的痛苦,但卻始終保持著平臥的姿勢。
張民警臨走時搖頭嘆道:“這女人了不得,死前還把家里搞得井井有條,一絲不亂的!”社員們聽了,都不由得紛紛搖頭,長吁短嘆了一番。
田小娥是當(dāng)年從省城到韶仁大隊林秣生產(chǎn)隊來的知識青年。她來的那天,是由一輛綠色的吉普車送來的。和她一起來的司機,是個年輕壯實、身穿綠軍衣軍人。軍人小伙子一臉冷峻,在和郭書記交代了幾句話后,便開著吉普車絕塵而去,惹得圍觀的社員們一陣子的騷動。
圍觀的社員們見了小娥,紛紛議論說,這個女孩肯定不是一般人,不僅有一種說不出的城市里女孩子特別味道,而且人也長得漂亮,細皮嫩肉的。還說,這田里的農(nóng)活,她能干得了嘛!郭書記說,女娃子叫田小娥,是省城的大知識分子,具體啥背景說不清楚,只知道是縣里特意安排過來的。
田小娥雖是城市的女孩,卻打扮得十分樸素。即使平日下田干活,也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、利利落落的。她為人隨和,沒一點城里人的那種傲氣和優(yōu)越感。她平時寡言少語,為人處事特別謹慎,從不招蜂引蝶,并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。她郁郁寡歡、謙恭自守的冷美人形象,反倒襯托出她多愁善感的特有氣質(zhì),讓男人們既愛又憐地看著心動。她脫俗、憂郁的氣質(zhì),讓隊里的女孩子為之羨慕,讓所有的小伙子都為之傾心。
她也從不在人面前提自己的過去、家人和身世。郭書記幾次借故找她談話,都沒弄清楚她的具體情況,就連和她關(guān)系最近的鄰居柳青,也說不清她的底細。至于后來,她為什么選擇嫁給了隊里的孤兒“路金子”,社員們的說法和猜測也就更多了。
有社員說,田小娥是受了金子的蠱惑和誘騙,最后失了身子,才不得不委身于他的;有的說,因為她來隊里前,就已經(jīng)不是處女,即便再回了城,也沒法再嫁人了,所以才不得不嫁了金子;有的說,當(dāng)初,她就是為了逃婚才來隊韶仁大隊的。
更有人說:田小娥原本就是個軍人,因為在部隊犯了錯,是被發(fā)配到這兒來的。在城里,她沒了親人,在隊里,只有金子不嫌棄她,對她實在,是真心真意的喜歡她、寵她,因而她也就將就著嫁了他。
這個說法,似乎最合理,依據(jù)也最充分:因為在小娥結(jié)婚時,沒見她一個家人和城里的親戚朋友來給她道喜,甚至連她的父母也沒來。即便是金子得了肺結(jié)核,后來吐血死了,也沒見過她家人來給金子料理后事,都是法庚幫著料理的。連小娥的兒子路華,長了那么大了,也沒見過他外公外婆。
在整個韶仁大隊,田小娥就是個像謎一般的人物。
二
金子死后的過了好幾年,一年夏天,天氣十分炎熱。這片土地遭受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旱災(zāi)!韶仁附近的幾個公社已快三個月沒下過一場像樣的雨了。
韶仁大隊地處丘陵山區(qū),地勢普遍較高,旱情最為嚴重。除了“丫幾山”腳下的“下山口”水庫的底下還有些水,周圍所有的水塘、溝渠都已干涸。尤其是林秣生產(chǎn)隊,地勢最高,形勢最為嚴峻。隊里唯一的一口老水井也快見了底。年老的社員們說,倘若干旱再這樣持續(xù)下去,不要說林秣,連全大隊所有人和牲畜的喝水也都成了問題。
林秣旱地上的植被和農(nóng)作物早已經(jīng)枯黃,連一些老樹也開始有些發(fā)萎。有些水稻田干得都開了裂,有些田塊已干到一個大人能把整只手都塞進地縫里去了!只有“下山口”水庫下的一片,那幾十畝的水稻田,還能勉強支持一陣子。剛能吃上幾頓飽飯的社員干部們都憂心忡忡。
有人暗自嘆道:這日子才剛好過些,老天爺咋就沒了慈悲心了呢?隊里的孫二老爺說:這是老天對人的懲罰!這天災(zāi),都是被人作出來。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自發(fā)地在西邊的山頭上磕了響頭、焚了香、燒了紙錢,舉行了所謂的“求雨”儀式。這早被禁止的封建迷信活動,又抬了頭,卻得到了大隊干部們的默許。
八月底時,縣里和公社專門撥給下山口水庫配備了一臺抽水機,用于抗旱。由于下山口水庫的存水量已經(jīng)很有限,而且是全大隊僅剩的一點水源,因而,縣里、公社請來了有經(jīng)驗的專家,把大隊身強力壯的年輕社員都召集起來,讓他們自愿組織成立幾個“抗旱掘井隊”。并把這些隊員都集中到大隊的小學(xué),在課堂上傳授他們切實可行的打井知識,號召隊員們積極開展掘井自救,以解燃眉之急。
然而,天氣實在干旱,又是在山區(qū),掘井隊打井的成功率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么高。兩周內(nèi),“掘井隊”在受災(zāi)相對嚴重的幾個生產(chǎn)隊陸續(xù)打了二十幾口井,卻一口井也沒能出水。這讓社員干部們都感到非常失望。
關(guān)于是否能盡早動用水庫里僅有的那點水,干部們之間的爭論一直就沒有停止過。如今,情況已經(jīng)很緊急,不能再等下去了!干部們在經(jīng)過又一番激烈討論和權(quán)衡后,最終定了調(diào)子。
會議形成的決議是這樣的:第一,各生產(chǎn)隊,充分發(fā)揚艱苦奮斗的革命精神,各顯其能,各顯神通,仍要積極開展節(jié)水、掘井找水等的自救工作,黨員干部要帶頭做好自救工作。第二,在人口和牲畜飲用水能得到保證的前提下,不到迫不得已,盡量不動用水庫里的水。第三,據(jù)氣象專家的判斷和估計,干旱還要持續(xù)一段時間,各生產(chǎn)隊要做好打持久戰(zhàn)的準備。第四,先用抽水機抽出水庫里僅剩的一半水,以灌溉水庫就近的那幾十畝口糧田,以保證隊里社員們來年的吃飯問題。第五,過水區(qū)域必須嚴格限制,必須劃定區(qū)域!否則,既浪費了水,又保證不了救災(zāi)效果。如果條件允許的話,可以用塑料布鋪在水渠里,以減少不必要的滲漏和消耗。
后面的幾項決議是有依據(jù)的!
有經(jīng)驗的老人都清楚,長期脫水干涸的水稻田和溝渠,耗水、吃水十分嚴重。嚴格劃定過水區(qū)域,往離抽水機出水口最近的區(qū)域放水,就是為了避免消耗掉金貴而有限的水資源。
按照縣里和公社的要求,為了確保這次抗旱的質(zhì)量,大隊又專門成立了一個由八個人組成的“抗旱保水工作小組”。工作組組長由郭書記擔(dān)任,副組長是林秣生產(chǎn)隊的隊長路法庚擔(dān)任,由路發(fā)庚具體負責(zé)這次抗旱保水的相關(guān)工作。
上級干部還規(guī)定,在抗旱放水期間,由保水工作小組負責(zé)對水庫的上下游和劃定區(qū)域進行二十四小時巡邏,保護放水現(xiàn)場,密切關(guān)注放水質(zhì)量,以免發(fā)生漏水、逃水等“事故”!另外,還要嚴防有社員偷水、搶水事件的發(fā)生!一旦發(fā)現(xiàn)偷水、搶水者,立即控制,并上報公社黨委、派出所和縣公安局,將根據(jù)情節(jié)予以嚴肅處理!
在專門召開的緊急動員大會上,公社書記韓學(xué)明強調(diào)說:“這事是事關(guān)全大隊糧食安全大局,是關(guān)系到社員們明年的吃飯和穩(wěn)定的大局!一定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去對待,任何人都不得有絲毫的松懈和馬虎!
三
下午五點,太陽還掛在村西丫稷山那邊的山頂上,離天黑還早得很。小娥躲在一片樹蔭下,抬手遮住刺眼的陽光,朝法庚家的方向遠遠地望去。
天空里沒有一絲云彩,路上一點風(fēng)也沒有,熱辣辣的日頭發(fā)著白晃晃的光芒。樹上的知了在不厭其煩地聒噪。小娥心里又一陣地發(fā)著亂。
她走出樹蔭,慢慢走在去路法庚家的小路上,心里更加忐忑了。
法庚和金子,原是叔伯兄弟,兩家原來的關(guān)系一直都挺好。自金子死后,對于稻田里灌溉、施肥等的重活,她很難像男人那樣去干。法庚對人說:“小娥是城里人,不會干農(nóng)活!她本就不是個干農(nóng)活的料!”這些年,田里的好些農(nóng)活都是法庚幫著她去做的。平日里,兩人也有不少的接觸,不過都是商量些關(guān)于田地里農(nóng)活上的事,再也沒別的可說的了。
對他倆的事,隊里的社員們沒少在背后議論。雖說沒弄得滿城風(fēng)雨,卻也傳出很多的閑話來,這些閑言碎語,難免不傳到法庚的老婆胡秀英的耳朵里。
柳青曾對她說:“秀英嫂子是個要面子、愛吃醋的人,她對你一直很有些耿耿于懷的,他們夫妻倆還曾為了你吵過幾次架了!边@些年,法庚卻從沒在她面前提過這些事。只是打今年起,小娥明顯感覺出,法庚變了,幫自己的次數(shù)少了,和她說話的次數(shù)更少了。
在小娥的內(nèi)心里,對法庚是充滿了感激和敬畏之情的。因而,她只能盡可能地自己去干那些本該男人們干的農(nóng)活,不再向法庚開口,原因就是為了避免隊里的那些閑話,也免得法庚他們夫妻倆因為自己而鬧得不和睦?蛇@回,她又不得不去找法庚。因為,也只有法庚才能幫她。
她家有一小塊水稻田,與那水庫堤壩下劃了區(qū)域的稻田就隔了一條田埂。她本來田地就那么幾塊,每年的收成都比別人家的少。萬一明年沒了收成,明年就只能借糧食了。今年天氣干旱,不同于往年,多數(shù)的社員家都沒了收成。人家有親戚朋友可借,可自己孤兒寡母的,也沒親戚朋友,到時候向誰家借去?!這可怎么辦呢!要是在往年,稻田里不缺水,倒沒什么可擔(dān)心的,但在今年這特殊時期,上頭又有嚴格規(guī)定,不允許私自放水……稻田干成那樣,要是法庚能悄悄地給自己那塊田里放水下去,也許就能……只是,不知道法庚能不能再次幫自己這個忙?
她就這么一路走著,一路心里打著鼓。
當(dāng)來到法庚家的院門口時,秀英嫂子那冷冰冰的眼神就立即浮現(xiàn)在了她的腦海里。她不禁又遲疑了,呆在了那里。
四
法庚坐在廚屋門前的矮飯桌上吃晚飯,卻已經(jīng)看到了小娥。小娥只得進了院門。法庚上穿一件藍背心,下穿一條沾了泥灰的舊軍褲,全身黝黑,坐在小板凳上喝稀飯,嘴巴里發(fā)出“吧噠吧噠”的聲響,吃得倒挺香。此刻,他心里只惦記著水庫上的事,急著吃完飯立即就趕著到水庫的抗旱現(xiàn)場去。
路法庚見了小娥,只笑了笑,道:“他嬸,你來啦?”
小娥瞥了一眼還掛在丫髻山頭頂上的太陽,笑道:“二哥,這么早就吃飯了?”
法庚“嗯!”了一聲,用筷子撿了一塊咸蘿卜干,塞進嘴巴里“嘎嘣嘎嘣”地嚼起來。
胡秀英正在堂屋打掃,聽見院子里小娥和丈夫的對話,忙迎出門來。她心里忽就泛起了酸,臉上只得擠出了點笑容,笑著問小娥道:“弟媳婦兒,你咋來了?好久沒來了……你找……法庚?”
“嫂子……”小娥笑道。
秀英向廚房瞟了一眼說:“你二哥這幾天忙,今兒晚上要到水庫上去巡邏,這不才急急地吃晚飯,馬上還得趕過去呢!”她的眼睛里,流露出驕傲的神色。
她在大門前接著又道:“外頭熱著呢,進屋來涼快涼快……”
“唉!”小娥笑著答道。腳步卻往廚屋門前移動。
秀英感覺不免有些異樣,臉上強笑著,卻不自覺地跟著小娥來到廚屋門前。
不等她說話,秀英便慢悠悠地又搶先道:“弟媳婦兒,咱是一家人,你有啥為難的事就說!彼圆挥芍缘脑捳f出口來,連她自己聽了也不信。
小娥佯裝全然不知她的多疑,笑著說道:“嫂子,我就想問問二哥,我家門口能不能也給打一口井……你知道,我一個婦女,華子還小,晚上一個人出門打水,既遠又不方便,所以……”
秀英點手嗔怪著笑道:“這有啥難的,趕明兒就讓你二哥找人給看看去!”
法庚自始至終不動聲色,只顧悶頭吃飯,而且吃得很急、很香。只見他忽然端起碗來,起身站了,在小桌旁仰了頭,用筷子“呼呼啦啦”地把碗里剩下的稀飯全劃到嘴里,快速地囫圇咽下肚去。
法庚吃完,迅速丟下碗筷,轉(zhuǎn)身,用手抹了一下嘴巴,又雙手搓了搓,在屁股上蹭了兩蹭,才面無表情地說道:“這啥地方能打井,咱說了可不算,得公社的劉師傅說了才算呢!”
五
自打隱約聽到社員們背地里的議論,秀英便開始防著小娥了。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嫉恨,卻不好當(dāng)面表現(xiàn)出來。因而,她直直地朝小娥和自己男人的臉上盯著看,企圖從他倆的言談舉止中能刺探出一些端倪,但在她如獵人般細心窺探了半天后,卻沒能找出一點兒的蛛絲馬跡來。
見小娥和法庚居然沒有一點的可疑之處,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和困惑,也有些發(fā)虛。連她自己也說不清,這異常反應(yīng)到底是有了好,還是沒有的好。她不覺暗自搖起頭來。
秀英心想,小娥今兒來,只說打井的事。這是社員們的企望,隊里誰都想在自家門前打上一口井。這理由很正常,也很充分,的確看不出他們之間有啥過份之處,心里便稍稍安頓了些。忽轉(zhuǎn)念又想,倘若他倆真有什么,一定也不敢當(dāng)著她的面干出那些不得體的事、說出那些不要臉的話來的。想到這,她剛放下的心不免又提了上來。
秀英試探丈夫道:“小娥娘兒倆孤兒寡母的,本來就難;咱又是一家人,能照應(yīng)的地方咱還得多照應(yīng)著點……法庚,你現(xiàn)在也算是個大隊干部,就跟公社的大干部們說說……”
她的話沒說完,就被法庚給打斷了。法庚罵道:“你懂個屁啊!這事我能說嘛?個個都想呢,這還能行?”
小娥見他有些激動,忙歉意地笑著道:“二哥,我知道,這是上頭的規(guī)定……我就這么一說,實在不行的話,就算了!
當(dāng)著小娥的面,被丈夫這么一懟,秀英反倒有些尷尬。她嘴角撇了撇,輕蔑著道:“不得了了!瞧你個死樣,不行拉倒,用得著這樣兇嗎?”
法庚轉(zhuǎn)臉卻平靜地對小娥解釋道:“他嬸,這事不好辦,不光縣里和公社明確規(guī)定死了,這啥地方能打井,還得那些技術(shù)員實地勘察了才能定的!不能打的地,你就是把地球打穿了,它也出不來水!”說完,便走進堂屋,拿了件灰色的襯衣和一個銀色的手電筒,把襯衣往肩上一搭,又出來,又對小娥道:“我看你家門口那位置,肯定沒水!”
小娥道:“二哥,晚上放水,我那塊田劃在里頭了嗎?”
法庚仰頭想了想,道:“你那塊田,不在里頭。咋了?”
小娥道:“二哥,你看……能不能?”
法庚有些為難地道:“他嬸,這事更不好辦了……你也知道,大隊、公社和縣里都規(guī)定死了的,誰也沒這個權(quán)力……”
秀英插話道:“你就后半夜,給她留個小缺口不就成了。人不知鬼不覺的。規(guī)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……要不,你把灌水的范圍給改一下!
法庚更激動了,揮舞著手電筒沖她嚇唬道:“你個死婆娘,想死。!那能隨便改的?這都是縣里、公社和大隊開會經(jīng)過討論一致定下來的,誰也沒這個權(quán)力更改!不要說公社書記,縣委書記不行,連天王老子都不行!逮到了要殺頭的!知道不?!”
秀英被他這話也嚇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。她頓了會,卻又嗤之以鼻地道:“歐呦!瞧把你能的!不就多了三分地嘛!拿個雞毛當(dāng)令箭的!”
法庚轉(zhuǎn)臉又平靜地對小娥解釋道:“兩三個人每隔一兩個小時就得巡邏一個來回,這要真留了缺口,一看就知道,回頭一問一查就清楚是誰干的了……你說,這缺口我敢留嗎?!這事,真不行……”
小娥眼圈紅了,忙道:“讓二哥為難了……算了……我走了!
法庚忙伸手攔住她,十分歉意地道:“他嬸,這事真不能辦……”接著又保證道,“你別怕,明年有咱吃的,你和華子就不會餓著的。”
秀英也笑著附和道:“是呢,是呢!
小娥強笑了笑,朝秀英感激著點了頭,轉(zhuǎn)身往院外走去。秀英追到院門口,沖著小娥的背影道:“他嬸,你別怪他……再來啊!”
六
凌晨三點,路發(fā)庚帶著栓子和勾子兩個,扛著鐵鍬,打著手電,沿著劃定區(qū)域進行巡邏。
這年的夏夜,由于干旱,蚊蟲極少,后半夜的涼風(fēng)吹著,倒也十分涼爽。水庫大壩埂那邊的抽水機在“突突突”地嘶鳴,像是從地底下傳過來的。稻田里也傳來“嗤嗤嗤”的輕微吃水聲,合著青蛙和昆蟲的鳴叫聲,像是一首廣播里播放的小夜曲?諝庵袕浡矩澙肺持侄l(fā)出來的特有芬芳。法庚喜滋滋地瞇上眼,仰起頭,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空氣,感覺空氣中有一種久違了的土地特有的甘甜和清香。
他們沿著灌水區(qū)域外圍的田埂仔細巡邏,不斷用手電筒往田埂左右進行仔細地查看。一旦發(fā)現(xiàn)逃水、漏水的地方,需要他們立即進行封堵。就這么一路查看,一路封堵。慢慢來到了區(qū)域最南邊的幾塊田。一陣“嘩嘩嘩”的輕微水流聲驚動了他們?nèi),法庚忙向流水處跑去?/font>
只見一處田埂已經(jīng)有了一個小缺口,水沿著小缺口正極速地往下流出。下游的這塊田,正是小娥家的稻田。他記得,自己曾經(jīng)給這塊田施過幾次肥料。此刻,他們?nèi)诵睦镆捕记宄@塊田,并不在劃定的區(qū)域內(nèi)。
他忙堵了缺口,并命令道:“栓子!你去下邊看看,看究竟走了多少水?”
栓子答應(yīng)一聲,順著田埂跳下去,沿著這塊田轉(zhuǎn)了一圈;貋砗,才道:“還好,沒多少水,水還沒出這塊田呢!”
勾子道:“看樣子,這缺口開了也沒多久,這是咋回事?”
栓子道:“難道……”
勾子道:“不可能,兩點半我還轉(zhuǎn)了一圈呢,沒發(fā)現(xiàn)有人啊……”
栓子用手電仔細照那個缺口,道:“唉,你們看,這缺口看上去蠻整齊的……象是人用鍬挖的?”
法庚端詳了一會兒,卻道:“這像嗎?我看……不太像吧……”此刻,法庚的心里一陣慌亂。幸好是在夜里,沒被勾子他倆看出他尷尬而難受的樣子來。
“那你說這是咋回事?”勾子問道。
當(dāng)天早上七點半,田小娥“偷水”的事,便在全大隊傳開了。沒過一個小時,這事,縣里和公社也知道了。
公 社書記韓學(xué)明責(zé)令大隊郭書記立即派人著手進行調(diào)查此事,并強調(diào)道:“你要親自過問此事!只要事實清楚,一定嚴肅處理,決不姑息!”郭書記便讓法庚立即把田小娥叫到大隊部來。
七
在去大隊部的路上,路發(fā)庚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頭,田小娥一臉惶恐地跟在后頭。他倆一前一后,引來一些社員的駐足和圍觀。社員們對小娥指指點點,紛紛投以鄙視的目光,像是在譴責(zé)一個罪犯。不知緣故、毫無思想準備的小娥,感到十分茫然和無助。
大隊部臨時騰出了一間屋子,作為小娥的審查室。
小娥被指定坐在了屋子中央的一張椅子上,相當(dāng)于法庭里被告席的位置上。在她對面,靠窗戶的位置,坐北朝南地并排放著一溜臨時從學(xué)校搬來的舊課桌,像是法庭的審判席。課桌后面坐著六個大隊和公社的干部,就像是“法官”和“陪審員”。這些人,有幾個她不認識的。路法庚也列席其中,坐在最右邊的位置上。他的面前攤著一個本子,手里拿著一支筆,像是法庭里負責(zé)記錄的書記員。
小娥對這場景很熟悉,卻還蒙在鼓里,全然不知今天這陣勢的來頭。她如坐針氈,心里也直打顫。
干部們冷冷地緊盯著坐在椅子上手足無措的小娥。尤其是郭書記,用如炬般地的目光盯著她,讓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。
郭書記十分嚴肅地問道:“田小娥,你后半夜做什么去了?!”
小娥一臉的無辜,反問道:“什么?我沒去做什么!”
其他干部都盯著小娥的臉,卻不出聲,先讓郭書記對其進行質(zhì)詢。法庚則低著頭,不動聲色地在做記錄。他手中的鋼筆在紙上飛快地劃著,發(fā)出“唰唰唰”的聲音。
“你自己晚上做的事你不知道?”郭書記的聲調(diào)還十分溫和。
“我……我晚上沒做什么啊……”
“你去水庫那邊做什么了?!”
“我沒去啊……我去那邊做什么?”
“啪”的一聲,一個穿軍裝的干部突然拍了桌子,大聲喝道:“你還想抵賴?!”
小娥覺得冤枉,忙道:“我……我做什么了?我什么都沒做……我抵賴什么?”
郭書記左右看了看眾人,才小聲笑道:“你們看,我就說嘛,她可不是一般人,你們還不信呢!”
眾人都淡淡地笑了笑。那笑容持續(xù)的時間不過才一秒鐘,也很僵硬,像是為了響應(yīng)郭書記的話而硬擠出來的。只有法庚沒做出任何反應(yīng),只低著頭做他的記錄。紙上仍舊發(fā)出“唰唰唰”的聲音。
郭書記冷笑著,轉(zhuǎn)臉用平靜的語氣對小娥道:“你呢,也不要害怕,只要把事情說清楚了就行!
那個穿軍裝的男人嚴肅道:“政策你是知道的,‘坦白從寬,抗拒從嚴’!現(xiàn)在承認自己的錯誤,還不晚!
“我不懂你們的意思……我犯啥錯了?你讓我承認什么?”
“你是不是以為……你孤兒寡母的,政府就不能把你怎么樣了?”那個男人道。
“我雖是孤兒寡母,但咱 ‘不做虧心事,不怕鬼叫門’!我一不偷、二不搶,本本份份的,沒做過什么沒臉的事!”
“好個‘不做虧心事,不怕鬼叫門’!嘴巴子倒厲害啊!你跟我扯這些干嘛?”他左右看了看,又逼問道,“我問你,昨晚上,后半夜,水庫下邊,你們家稻田的水是咋回事?”
“水庫下邊?我稻田的水……我不知道?”小娥眼圈紅了。
“你還想抵賴?”男人冷笑道。
“我是真不知道!干嗎要抵賴?我抵賴什么?”小娥的眼睛里噙了淚。
“好!好!好!田小娥!你是‘不見棺材不落淚’!那個,誰,路法庚,你跟他說說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他氣急了。
法庚這才停了筆,抬起頭來,用平淡的口氣對小娥道:“昨晚三點多鐘,在你們家的田埂上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缺口……”
郭書記道:“這下子你聽到了吧!這是偷水!是盜竊國家財產(chǎn)的行為!要嚴肅處理!”
小娥眼睛里溢出了淚水,急忙起身辯解道:“我沒偷!我……我沒挖……我昨晚根本就沒去那邊!”
穿軍裝的男人對她擺了擺手,示意她坐下。并問道:“誰能證明?!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小娥一時無法證明自己,頓時慌了神。
小娥不由得想起了昨晚上發(fā)生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