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柱又失眠了,往事如革命的樣板戲,在腦海里又播放了無數(shù)遍。他驀然想起,這幾天沒見到過讓他多看《三國》少看《水滸》的隊長國璋叔,心生奇怪,推了推身邊的大嘴,問道:“我怎么沒見過國璋叔呢?”
大嘴這一夜頭里也翻江倒海著,剛迷迷糊糊入夢又被大柱推醒,半夜里睡意朦朧的枕畔突然冒出這一句問話,嚇了一跳。半晌才想起自己躺在人家床上呢,說話的是大柱。他按摩了一下怦怦亂跳心臟,嗡聲嗡氣地不耐煩回道:“他還好好活著呢?”
兩個光棍同床異夢睡到上午十點鐘還沒起床,大柱父母知道兒子受了苦,這一段時間盡量讓大柱放松一下心情享受一下生活,便不打擾大柱白天睡懶覺,只是鍋里留著做好的早飯。
從窗戶里射到床上的太陽照得大柱直刺眼晴。大柱伸個懶腰,心想此時此刻自己多么幸福,這幾年的規(guī)律生活幾乎把他雕刻成一個機械的木頭人了。他瞇著眼望著屋外那棵已長高得很粗壯的樹,聽著在樹椏上歡叫的鳥叫聲,一陣愉悅感在心里蕩漾起來。
“起床!”他拗起身,拍了拍還蜷縮著身體打著鼾的大嘴,喊了一句。
此時,突然傳來了幾下敲門聲,門虛掩著,被來人輕輕推開,來人站在門口沒進屋,朝屋里喊著:“大柱,大柱在家嗎?”
大柱一愣,聽這聲音好熟悉,原來是國璋叔在喊。大柱一陣欣喜,忙答應著一骨碌翻身起床,把國璋叔迎進屋。
幾年沒見國璋叔,他明顯又蒼老了許多,大柱眼眶一熱,請國璋叔坐坐。
國璋叔站著沒動,他仔細端詳了大柱一番,伸手使勁拍了拍大柱寬闊壯實的肩旁,吐了一句:“中午到我家喝點小酒!
張大嘴也衣冠不正地從臥室里鬼頭鬼腦地冒了出來,朝國璋叔訕訕笑道:“叔,也不喊我一道去喝一口?”
國璋叔朝張大嘴掃了一眼,一皺眉,沒好氣地道:“看你就這點出息,睏覺睏到熱頭曬屁股。”然后指指手表道:“十一點準時吃,你倆一道去吧!”
國璋叔上了大柱家的門,而且是請他喝酒,這是大柱做夢也想不到的事。這對大柱來講就是一件本末倒置的事,他開始局促不安起來。請的酒一定要去,而且要高高興興去,可大柱卻又高興不起來,他想到不能空手上門,該買點禮物。
他望了望手表上的時間,對張大嘴道:“借我十元錢,街上去一趟!
張大嘴把雙手往袋里一塞一掏,空空的袋布翻了過來。他咧嘴一苦笑,蹲下身子道:“我抽的煙還是小店里賒的呢?”
大柱看到張大嘴這熊樣不言語了。他在屋里轉(zhuǎn)了一圈,見實在沒可送的東西,便失望地垂下頭。少晌,大柱抬起頭問:“大嘴,你家有老母雞嗎?借只給我,我倆總不能光肩上扛著一張嘴去吃白食吧!”
張大嘴臉一紅,見大柱一本正經(jīng)地不像是在開玩笑,思量一會點頭答應后急急忙忙出了門,剛跨出幾步又回了頭,補充道:“這雞不用還了,算我送給你的!
十一點差五分鐘,張大嘴跟在拎著母雞的大柱身后走進了國璋叔家。
國璋家八仙桌上已香氣撲鼻,上座已端坐著一個人,可這個人不是國璋叔,而是村農(nóng)會主席——蘭花的父親汝林。
大柱和大嘴沒想到國璋叔還請了汝林,心里多少感到有些突然,倆剛才還興高釆烈地跨進門的腳步挪不動了。他們尷尬地朝汝林笑著,手足無措地尋找著國璋叔。
“小子,還帶著老母雞來呀?”國璋叔露出少有的慈祥開了腔。
大柱“呵呵”地笑著,指著張大嘴道:“是大嘴捉來的!币娙炅忠宦牫料铝四,又解釋了一句:“是大嘴從家里捉來的。”
汝林目光如炬般瞧了瞧正哭喪著臉皮笑肉不笑的大嘴,干咳了一聲嗽不再作聲,把杯子里的茶葉吹得直打轉(zhuǎn)。
“快坐下!眹笆宥酥慌栌驼ɑㄉ讖膹N房里笑瞇瞇地走了出來,招呼著倆楞頭青年。見大柱手里拎著一只“咯咯咯”叫著的雞,疑惑地問道:“這是干嘛?”
大柱道:“送只老母雞給你補補身子。”
大嘴忙補充道:“反正這只雞也不會下蛋了!
國璋把還“滋滋”響著的花生米往臺上一擱,收住笑,道:“留你倆不留雞,留雞不留你倆,你倆小子看著辦吧!”
汝林見大柱和大嘴傻愣著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,圓睜著眼吼道:“把母擱在門角頭,先喝酒吃飯!”
國璋給大家滿了一小杯白酒,他沒坐下,端著酒杯走到大柱跟前,雙手舉起,道:“大柱,這杯酒就算叔為你接風洗塵了。我先干為敬!”說完仰頸閉眼,一杯酒灌了下去。
大柱一激動,紅著臉語無倫次道:“叔,該我請你喝酒,不,該我敬你酒,不該你請我酒,不,敬我酒。”
大嘴不屑地白了大柱一眼,插嘴道:“下次你請國璋叔好了!
“大柱呀,這幾年你為我村上人出頭而受苦了,我這杯酒該敬!眹笆鍘妥约河譂M了一杯酒,接著說道:“那開河和我村做鄰居的這個村確實不上路,見我村不和他們計較卻得寸進尺變本加厲起來。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和他們爭嗎?因為我看過《三國》,面上看我在慣著他們,暗地里我早已匯報了河工指揮部,請他們到現(xiàn)場見個證,再收拾他們。誰知你擅自行動,反被工作組捉個正著,這下褲襠里的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。你被批我被罵,工作組說我惡人先告狀,這下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。不過,你確實也是為全村人出的氣,你也沒錯,只是沒看過《三國》。吃過酒,我把《三國》連環(huán)畫送給你,多看幾遍!
大柱干下酒,嘴一抹,噴著酒氣道:“叔,這幾年在里面不用說看了《三國》,春秋戰(zhàn)國都看熟了。我明白叔的意思了,今后凡事三思而后行就是了!
“就是呀,國璋叔你看過《三國》,用了計謀,不還是沒謀算到對方,反而工作組把大柱抓到了,這叫人算不如天算!”大嘴這一開腔,國璋叔的臉掛不住了,頓時陰沉了下來。
汝林朝大嘴一瞪眼,懟道:“你吃你的酒,怕別人當你啞巴?”
大嘴一哆嗦,剛端到嘴唇的酒杯一晃又放到桌上,陪著笑道:“我也只是這么一說嗎?”
國璋叔見汝林噴了大嘴,心里氣順了許多。自己是主家,板著臉也沒氣度,于是,就當大嘴夾不住菊花放了個臭屁,手扇一下就不放心上了。他對大柱語重心長地說:“大柱呀,村上正好實行土地家庭承包制,我別的主作不了,到時把最好的田塊先分給你作為大家對你的補償,這主還作得了。你咬口生姜喝口湯,好好干幾年余點錢,到時再成個家。”
汝林點點頭,跟著道:“這事我支持!彼职琢舜笞煲谎郏肿匝宰哉Z道:“成了個家生活才有奔頭,別像有的單身狗一樣,到處亂竄!贝笞靹倞A了一粒花生米,一聽一愣,花生米滾到了桌子底下。
國璋叔見狀夾了塊咸肉遞給大嘴,吩咐道:“你同我去村上先放點話,說大家還欠著大柱的一份情呢,別的話就別多講了!
大嘴受寵若驚,點頭哈腰連連答應著。
酒過三巡,國璋叔已滿臉發(fā)光,他醉眼惺忪地拉著汝林的手,抿了抿嘴呵呵一笑:“兄弟呀,蘭花的事你也該管一管了!”他又瞥了大柱一眼,做了個鬼臉道:“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!
大柱一時沒反應過來,眨巴著眼晴望了望汝林,汝林裝沒看見,從袋里摸出一包煙。
大嘴今天一驚一乍沒敢喝多少酒,頭腦清醒得很,他眼珠骨碌一轉(zhuǎn)心往下一沉,看來誰也沒把他當人!“媽的,老子還不如一個坐過牢的人?”他暗暗咬牙切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