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唐在湖里養(yǎng)了二十幾年螃蟹,白天談的是蟹,夜里夢的是蟹,大半輩子和螃蟹較上了勁。老唐捉過無數(shù)次蟹,也被蟹的大螯夾過無數(shù)次,對兩次被夾的情形記憶猶新。
第一次是十幾年前的事了,當時還沒有稻田蟹,湖蟹一枝獨秀。那時可能有專家研究出吃蟹能抗病長壽,螃蟹價格一路飚升。有人出高價要買老唐的蟹王,這只張牙舞爪的公蟹是名副其實的王,約重六七兩,可賣二百大洋,也就是說可換一百斤上好大米,夠全家吃一個月。老唐邊捉邊心里樂滋滋盤算著,誰知走了神,一不小心反而被蟹將軍捉住了。那蟹揮舞著拖把似的大螯先發(fā)制人,尖尖帶齒的鉗子夾住了伸向自己的“魔爪”,“嗞嗞”地吐著白沫仿佛在邊詛咒邊使勁。一陣鉆心的疼從手指傳到老唐的心里,老唐的手下意識一甩,誰知那蟹把腳下的湖水錯當成萬丈深淵,反而抓到根救命稻草似的夾得更緊了。
老唐忍疼俯下身子讓蟹爪落在船板上,意思說:“你已著地,請放開我然后安全離開吧。”可那蟹不解風情,只認死理。眾人見老唐痛苦不堪,急得在船頭團團轉。其中一人腦洞大開急中生智,操起船倉里一把剪刀沖上去就要剪了螃蟹大螯。老唐忙直搖手,啼笑皆非道:“寧愿剪斷我的手指,千萬也不要剪蟹的大腳!贝蠡锉欢簶妨耍济靼走@“咔嚓”一下,那蟹就成了殘蟹,價格一落千丈,老唐全家一個月的糧食就沒有了。
歇了幾年,老唐又被一只大公蟹夾住了,老唐操起手旁剪刀就是“咔嚓”一下,那蟹“叭嗒”一聲重重摔了下來,淌著脂汁的被剪斷的大螯漸漸力不從心地松開了老唐的手指,掉到了水里。老唐撫摸著被夾了兩個血印的手指,罵罵咧咧道:“你還敢夾我?”這只蟹沒有上次的蟹幸運,它忘了這年頭蟹不值錢,大蟹更滯銷,因為生不逢時,所以挨了一刀。
老唐這大半輩子吃過無數(shù)次蟹,公的母的,大的小的。老唐不是美食家,吃蟹就是牛吃蟹,一撕一咬,“咯吱咯吱”一番嚼吐。不會像人家一樣有種儀式感,慢條斯理不急不躁地把蟹解剖開,然后帶著工具盜古墓般千方百計鑿開,掏盡旮旯處的最后一絲肉后,還要像酒鬼吮吸溢在臺上的酒一樣,伸長脖子貪婪地把蟹殼上的鮮味湯汁吸光方才依依不舍地放手,據(jù)說這才叫正宗的品蟹。老唐后來嫌吃蟹啰嗦麻煩便難得吃了,反正就是這個味。
老唐一直吃自己養(yǎng)殖的蟹,就像一直吃自己地上種的菜,從沒有高大上的感覺,平淡得就像每天見了個太陽吹了個風一樣?缮洗纬粤巳思茵B(yǎng)的蟹,據(jù)說是品牌蟹,所以終身難忘了。
老唐作為陪客被朋友邀到一家大酒店,幾番推杯換盞后,服務員端上一盆紅光燦燦的壓軸菜,眾人“哇”地齊聲驚呼起來。老唐一瞅,最也熟悉不過了,二十只被捆綁蒸熟的螃蟹而已。請客者挽了挽衣管,興奮地站起邀大家動手剝蟹:“正宗陽澄湖蟹來了,快品嘗。”馬上有人踮起腳伸長手臂笑嘻嘻地迫不及待抓了一只,老唐本來不想吃蟹,但一聽一只蟹是自己蟹的十倍價格,倒心生好奇,也老鷹捉小雞似地拎了一只。他側頭晃腦把蟹細細看了一遍,除大螯上套了個“戒指”與自己的蟹不同外,其余絲毫不差。難不成人家蟹外慧內也秀?老唐折了個小爪塞進嘴里,咂巴了兩下,“鮮、嫩、甜”就是自己養(yǎng)的湖蟹一樣的味。老唐嫌煩,想把蟹退回盆里,可一想價錢,又縮回了手。他耐著十二分的性子好不容易吃完一只蟹。
老唐抽了幾張餐巾紙擦了擦沾滿黃膏的油嘴,又揩了揩手想伸伸懶腰歇手,可一瞅其他客人津津有味地剛吃完一半,還在掏、挖、吮,便只好仍正襟危坐拾起蟹殼又淘金般裝模作樣地吃了起來。當眾人一片叫好地伸手取第二只蟹時,請客者目光炯炯有神地問老唐:“這蟹的味道如何?”老唐略停了一會,訕訕答道:“真是一分錢一分貨,我的蟹怎能與此蟹相媲美?”
老唐這一生,對螃蟹只有一句話叫:“愛恨交加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