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后初晴,天地一色,這日景致不錯。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一時興起,給遠方的友人寄了一封信:“羲之頓首:快雪時晴,佳。想安善。未果為結。力不次,王羲之頓首。山陰張侯!弊g成大白話就是:好久不見,我是羲之。剛才下了一陣雪,現(xiàn)在天又轉晴了,景致不錯。想必你那里一切都好吧。那件事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幫上忙,心里糾結到現(xiàn)在。世上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無奈,王羲之拜上。我在山陰準備好了,隨時恭候您的光臨。(一說“山陰張侯”為收信人)這封4行28字短信寫得很隨意,就跟現(xiàn)代人每天捧著手機發(fā)微信差不多,王羲之大概也想不到,自己隨便揮灑的一封書信,千百年后會受到后世的頂禮膜拜吧。▲王羲之《快雪時晴帖》,臺北故宮博物館藏。
《快雪時晴帖》后來成了乾隆皇帝最心愛的寶貝,他特地在養(yǎng)心殿西暖閣內裝修了一間8平方米的小書齋,將其與王獻之的《中秋帖》、王珣的《伯遠帖》三幅作品安置在內。書房取名“三希堂”。每到北京瑞雪初降之時,乾隆都要把它拿出來細細賞玩,并一次次寫下各種觀后感。有一天,他心情舒暢,便大筆一揮在書帖旁寫了一個“神”字;又有一天,他似乎有了新的感悟,寫下一個“妙”字;還有一天,他似乎覺得一個字不足以表達心情,干脆來一個感嘆短語“神乎技矣”!就這樣,乾隆一生對這件書帖的題跋有73次之多,以至于《快雪時晴帖》展出時,很多人只看見乾隆密密麻麻的題記,差點兒找不著王羲之的那28個字了。▲王羲之《快雪時晴帖》上的部分題跋。
【一】大寫的藝術 真正讓王羲之封神稱圣的是,一次蘭亭集會,一次即興揮毫。那是東晉穆帝永和九年(353年),三月初三,“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”。時任會稽內史的王羲之和謝安、孫綽等41人在山陰(今浙江紹興)蘭亭修褉,飲酒賦詩。王羲之將諸人所賦的詩作編成一集,并即興揮毫作序一篇,記述流觴曲水一事,這便是有名的《蘭亭序》。此帖本來只是草稿,28行,324個字,一氣呵成,快意淋漓,有增刪,也有涂改。王羲之回家后覺得涂改過幾處的初稿不太完美,重新抄了幾次,卻發(fā)現(xiàn)新抄的稿子,整潔是整潔了,但老感覺不如初稿有味道。筆下特定時空中書法的敗筆大約也是生命的真實吧,即“其雄秀之氣,出于天然”,所以歷代書家都推《蘭亭序》為“天下第一行書”,這是有道理的。▲神龍本《蘭亭序》,據(jù)傳由唐太宗時期的書法家馮承素臨摹,最接近原跡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。
雖然王羲之憑借一手“飄若游云,矯若驚龍”的行書獨步天下,但是他有兩個偶像,令他覺得他的字怎么都比不上他的偶像。這可不是高級凡爾賽,因為,他的偶像確實實力很強。這倆牛人一個是東漢草圣張芝,另一個是曹魏正書之祖鐘繇。 張芝的拿手絕技是草書。漢代,“破圓為方”的隸書取代繁瑣復雜的篆書,成為了官方通用字體,與此同時還誕生了一種新字體——草書。草書的發(fā)明同樣源于人們對書寫便捷的追求,畢竟草書可以說是書寫最快的字體了。如果說草書的面世是出于實用的目的,那么張芝的出現(xiàn),就把這“實用的文字”變成了一門“大寫的藝術”。張芝出生于一個顯赫的官宦世家,不過他對做官毫無興趣,他喜好書法,尤其是草書。他從小“臨池學書,池水盡墨”,連王羲之都自嘆弗如。和一般人為了求快才寫草書不同,張芝在忙的時候反而是不寫草書的,他說:“匆匆不暇草書”。大約在他心目中,草書是一門大寫的藝術。▲張芝《將軍帖》后世摹本刻帖,無墨跡存世。
張芝開創(chuàng)了“一筆書”,“字之體勢,一筆而成”,在當時社會上掀起了一股“草書熱”。漢明帝和漢章帝都是草書十級愛好者,漢章帝甚至允許草書高手杜度用草書上表奏章以便他私藏。文人士子對張芝草書的癡狂熱愛,遠勝過對孔子儒學的研習。這群人“不瘋魔不成活”的樣子,讓當時的辭賦家趙壹滿腦子問號,貼出一篇《非草書》的文章大加質疑,意思大概是:草書這樣的雕蟲小技,升學不考,公務員招聘不考,既不能升官,也不能發(fā)財,你們天天搗騰個啥呢?可見,早在東漢時期,以草書為代表的書法已經(jīng)從“有用”中超脫出來,成為“無用”的藝術了。到了東漢末年,鐘繇橫空出世,他的拿手絕技是正書。所謂正書,也就是楷書,又叫真書,它是現(xiàn)在常見六種字體(甲骨文、篆書、隸書、草書、行書、楷書)中最后出現(xiàn)的,卻也是最穩(wěn)定的,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太大的改換。后人把楷書的專利權給了鐘繇,尊他為“楷書鼻祖”,這當然不是說他是第一個發(fā)明或者使用楷書的人,而是因為他楷書寫得好,社會地位又高,加之影響了后世許多書家,所以當仁不讓罷了。▲鐘繇《宣示表》宋刻帖拓片,后人稱鐘繇的書法“天然第一”,中國國家博物館藏。
王羲之早年的書法老師是衛(wèi)夫人衛(wèi)鑠,而衛(wèi)鑠正是師承自鐘繇,傳遞了鐘繇的筆法?梢哉f,王羲之見了鐘繇得喊一聲“祖師爺”。鐘繇的名氣很大,但他的真跡今天一件也看不到了。其中有個原因,就是他的粉絲一個比一個狂熱。他曾寫過一份《宣示表》,勸魏文帝曹丕接受孫權的歸附請求。之后《宣示表》落到了東晉丞相王導的手里,他很喜歡鐘繇的書法,所以在南渡逃難途中,依然堅持把鐘繇的真跡帶上,縫在衣服內,時不時就拿出來給人顯擺顯擺。去到江南后,《宣示表》傳到了王羲之手里,這可讓王羲之高興極了,常常拿出來臨摹。再后來,王羲之把它借給了他本人的粉絲王修。王修也很喜歡,愛不釋手,他去世后,把這件書法帶到了棺材里,狂熱詮釋“死了都要愛”,F(xiàn)在能看到的《宣示表》據(jù)說是王羲之的臨本,也有可能是臨本的臨本。 王氏一門,善書者很多。王羲之的第七子王獻之也是一位書法大家,王羲之被稱為“書圣”,王獻之則被稱為“小圣”,與父親并稱“二王”。王獻之在父親去世后的大半個世紀里,名聲大震,甚至還超越了其父,傳為一時書壇佳話。▲王獻之代表作小楷《洛神賦十三行》碧玉版本局部,原石藏于首都博物館。
在今天,夸一個人寫字寫得很好,都喜歡說他是“書法家”;但在魏晉時代,如果有人稱“二王”為書法家,他們未必樂意。當時的文人把書法當作文化修養(yǎng)的重要部分,但只是一部分而已。他們的主業(yè)是從政或者創(chuàng)作詩文,而不是書寫,張芝的學生魏國侍中韋誕的故事頗能說明問題。 韋誕擅長各種書體,其中最擅長楷書,宮中的匾額都是他題寫的。魏明帝曹叡曾修筑了一座高峻的凌云臺,可是陰差陽錯,字還沒有寫上,工匠就把匾額釘上去了。皇帝只好讓韋誕坐在一個筐里,用轆轤把他拉上去,在空中書寫。據(jù)傳這匾額距離地面有二十五丈(約83米)之高,韋誕大概有點兒恐高,嚇得魂飛魄散,顫顫巍巍地題了字,下來后須發(fā)盡白;氐郊依,他燒掉了題字的毛筆,同時嚴戒子孫再也不許寫榜書大字。 到了東晉,有人請王獻之為新建的太極殿題寫匾額,王獻之就以韋誕的故事為由拒絕了。 由此可知,古代文人不愿被視為專業(yè)書法家,一旦專業(yè)就成了工匠,有損文人的尊嚴和聲譽。這或許是魏晉文人偏愛行書的原因,一則行書不能用于書寫官方文件,二則不能用來題寫宮中匾額。它筆勢流動,姿態(tài)隨意,更能展現(xiàn)個性,是文人圈子里通行的字體。總之,對于魏晉文人來說,書法是一種高雅的藝術,而不是一項實用的技能。▲王獻之《中秋帖》。
【二】盛唐法度 書法發(fā)展到了唐朝,諸體皆備,書家林立。盛唐更是在魏晉傳統(tǒng)的基礎上形成了第一個書法高峰,呈現(xiàn)出蓬勃、博大、雄健的氣象,折射出鮮明的時代特征與精神。唐朝書法的開山人物是歐陽詢,不過他人生的大部分光陰是在南朝和隋朝度過的,入唐時已經(jīng)是一個年逾六旬的老人了。幸好大唐帝國的最高話事人李淵,是歐陽詢當年在隋朝任職時的至交好友。憑著好哥們的照顧以及自身業(yè)務能力過硬,身為降臣的歐陽詢直接榮升為唐朝給事中,到唐高祖李淵身邊備策顧問。不久,李淵交給歐陽詢一個美差,為當時全國新發(fā)行的貨幣題字——這就是開元通寶。▲開元通寶鑄幣,遼寧省博物館藏,圖源:圖蟲創(chuàng)意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之后的歲月中,隨著大唐國力蒸蒸日上,開元通寶成為世界上最值錢的貨幣之一。而歐陽詢筆法中的莊重、雋秀、挺拔,也通過“開元通寶”四個大字,流通天下,傳遍海內外。據(jù)說,歐陽詢的字流傳到了東邊的高麗國,高麗國派遣使者來唐朝時,還專門求購歐陽詢的書法作品。這事驚動了李淵,他感嘆道:“沒想到歐陽詢的名聲之大,連遠方的人都知道!他們看到歐陽詢的筆跡,一定以為他是個形貌魁梧的人吧!高麗使者果真點名要見歐陽詢風姿。當歐陽詢如猿猴般的身軀立于使者面前時,對方被嚇得差點暈了過去,人家壓根兒沒想過人不如字遠甚。▲歐陽詢畫像。
唐高祖退位后,新上臺的唐太宗也對歐陽詢推崇備至。貞觀六年(632年)的盛夏,天氣炎熱,唐太宗來到長安郊外的九成宮避暑,在一片灌木叢下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泓清泉,嘗起來甘甜可口,消暑神速,于是賜名“醴泉”。興致之下,他命魏征作賦、歐陽詢手書以示紀念。這便是后世著名的《九成宮醴泉銘》。那一年,歐陽詢已經(jīng)76歲高齡。他顫巍的手使得敕文的書寫頗具挑戰(zhàn)性,但《九成宮醴泉銘》仍盡顯歐體“險勁瘦硬而不失婉潤”的意境之妙,一筆一劃均謹守法度,工整規(guī)矩,難怪被后世封神,譽為“天下第一銘”。▲《九成宮醴泉銘》是歐陽詢晚年的代表作。
歐陽詢和虞世南、褚遂良并稱“初唐三大家”,他們生前死后書法都很出名。然而,另一位大書法家顏真卿卻很不一樣。他生前與身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,并不以書法出名。他的書法在當時還不算第一流,因為他最初是以忠臣聞名天下的。 顏真卿身歷玄、肅、代、德四朝,德高望重而仕途坎坷,但他真正出名是在安史之亂中。安祿山起兵后,河北諸郡紛紛陷落,地方官要么掛冠遠遁,要么望風而降。當時被外放到平原郡當太守的顏真卿首舉義旗,與時任常山太守的堂兄顏杲卿互為掎角之勢,堅決抗擊叛軍。附近十七郡受感召而響應,顏真卿被推為盟主,合兵20萬,有效地牽制了叛軍西進的進程。就這樣,“顏真卿”三個字第一次躍進了唐玄宗的眼簾,此后,顏真卿官至吏部尚書、太子太師,封魯郡公。不過這一切是以顏氏滿門忠烈為代價換來的。在這場戰(zhàn)爭中,顏家死于國難者三十余人。直到叛亂被平定后,顏真卿才派侄子顏泉明前去收殮親人遺骸,歸葬家鄉(xiāng),結果僅尋到堂兄顏杲卿的一只腳,以及侄子顏季明的頭骨。顏真卿以萬分悲痛的心情,為侄子顏季明寫下了一篇祭文——《祭侄文稿》。未來得及謄抄的草稿上,遍布增刪涂改的痕跡,真、行、草書相互夾雜,在看似狼藉不堪的點畫間,顏真卿激憤傷痛的情緒撲面而來,引人共鳴。▲顏真卿《祭侄文稿》紙本,被稱為“天下第二行書”,臺北故宮博物院藏。
唐玄宗時佛教發(fā)展極盛,伽藍之數(shù)較之唐初幾乎增加了一倍。天寶年間,楚金禪師夜誦《法華經(jīng)》,眼前突然浮現(xiàn)出一座多寶佛塔,炫目異常,面對這等瑞象,禪師決定化幻覺為現(xiàn)實,籌錢修筑。唐玄宗聽說后高舉雙手支持,于是賞賜錢帛,親題塔額,并邀請顏真卿來書寫碑文,這就是《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佛塔感應碑》,簡稱《多寶塔碑》。▲顏真卿《多寶塔碑》局部拓片,陜西西安碑林博物館藏石。
顏真卿的楷書“點畫皆有筋骨”,徹底擺脫了初唐風范,確立自己的“顏體”面目,展露出穩(wěn)健剛強、雍容寬博的風格,如廟堂君子,有一種胸懷天下的浩然正氣。于是乎憑借著這股“浩然正氣”,顏真卿在死后三百年受到北宋文人士大夫的追捧力挺。 最早力挺顏真卿的知名人物是歐陽修。歐陽修對顏真卿不吝贊譽,說他的書法就像忠臣烈士、道德君子,“不襲前跡,挺然奇?zhèn)ァ。書品和人品,宋代以后在顏真卿以大書法家的形象崛起的過程中,起到了相互成全的作用。顏真卿之后,書法界是柳公權的天下,后人將兩人的書法并稱“顏筋柳骨”,皆是“唐書尚法”的突出代表。柳公權的書法以楷書著稱,比之豐潤的顏體稍顯瘦硬,以骨力勁健見長。 柳公權生前書名之盛,十分罕見。罕見到什么程度?公卿大臣死后立碑,如果請不到柳公權親筆寫碑文,人家會認為子孫不孝。唐穆宗非常欣賞柳公權的字,有一次向他請教應該如何用筆才能盡善盡美。柳公權的回答擲地有聲:“用筆在心,心正則筆正!币回灮囊趴v、不留意天下之務的唐穆宗一聽,知道他這是以筆為諫,瞬時臉色大變。▲柳公權《玄秘塔碑》局部拓片,西安碑林博物館藏。
在日漸強調書法與人品相統(tǒng)一的時代,唐朝的草書也迎來了發(fā)展的高峰。盛中唐時期,以張旭、懷素為代表的草書,掀起浪漫書風的狂瀾。前有李白“斗酒詩百篇”,后有張旭醉后“揮毫落紙如云煙”。 張旭是顏真卿的老師,也是第一位狂草名家,他的作品十有八九都是在醉酒狀態(tài)下完成的。他跟李白一樣極愛喝酒,常常喝醉后就奔走狂呼,吆喝著揮毫潑墨,甚至用長發(fā)沾墨,直書狂草,一副“行為藝術”既視感,當時人都喊他“張顛”。更有意思的是,他酒醉醒來后,覺得自己喝醉時寫得真好,感嘆自己再也寫不出同樣水平的字了。 據(jù)說張旭曾經(jīng)在河南鄴縣觀看唐宮第一舞者公孫大娘的舞蹈《西河劍器》,被那氣勢逼人的劍舞所折服,從中獲得了落筆走龍蛇的靈感。▲張旭《肚痛帖》拓片,“忽肚痛不可堪,不知是冷熱所致,欲服大黃湯,冷熱俱有益。如何為計,非臨床!
張旭的草書將王獻之的連綿草發(fā)展成了狂草,將草書的自由表現(xiàn)發(fā)展到了極限。受了他影響的人,還有個與他齊名的和尚——懷素。懷素是大歷十才子錢起的外甥,十歲出家,但是性格豪爽,不拘細節(jié),既愛美食,也貪美酒,很有幾分活佛濟公的影子。他曾給友人寫過一封只有14個字的書信,告訴他的朋友:“苦筍及茗異常佳,乃可徑來。懷素上!笨喙S和茶都美味極了,您要是有,就直接給我送來吧。因為愛喝茶,后來他和“茶圣”陸羽相識并相交,得到了陸羽小迷弟為他立傳。▲懷素《苦筍帖》絹本,上海博物館藏。
他還曾給朋友寫過一封信,也是關于美食的,大意是說:我在老家長沙一般都吃魚,如今來了長安后,大部分時間只能吃肉,遭到了凡庸之輩的嘲笑,深感不便,因此生病很久了。等病好了以后,我再與諸位好好聚聚。▲懷素《食魚帖》唐摹本。
懷素喝高了之后,很愛到處寫字,寺院里的墻壁上、衣服上、器皿上、芭蕉葉上,都曾留下過他狂放的筆跡。有好事者在圍觀后,專門寫詩記錄了他酒后書寫的場景。比如李白就曾在《草書歌行》中對懷素佩服得五體投地:吾師醉后倚繩床,須臾掃盡數(shù)千張。
飄風驟雨驚颯颯,落花飛雪何茫茫。
起來向壁不停手,一行數(shù)字大如斗。
甚至,李白還說懷素比張旭更厲害:“張顛老死不足數(shù),我?guī)煷肆x不師古。”然而,“不師古”是不可能的。無論是懷素、張旭也好,還是初唐三家、顏柳也好,千變萬化終離不開魏晉法度。▲懷素《自敘帖》紙本局部,帖中概括了他一生的主要事跡。臺北故宮博物院藏。
【三】巔峰后的出路 到唐代,詩、文、書、畫都到達了無可逾越的巔峰,后人似乎已無路可走。 蘇軾在《書吳道子畫后》一文中曾說:“故詩至于杜子美,文至于韓退之,書至于顏魯公,畫至于吳道子,而古今之變,天下之能事畢矣!睔W陽修也認為:“書之盛莫盛于唐,書之廢莫廢于今!钡鹊,先別急著失望。作為中國古代文人集大成者,蘇軾給了大家一個驚喜:他開始擺脫唐人“重法”觀念的束縛,開創(chuàng)宋代“尚意”的新書風。 在蘇軾之前,書法家?guī)缀醵急Фā翱嗑殹倍。張芝練草書把池水都染黑了,蘇軾認為“不須臨池更苦學”;智永和尚寫禿了數(shù)不清的毛筆,蘇軾認為“退筆如山未足珍”。書法之“法”重在法度,蘇軾卻說“我書意造本無法,點畫信手煩推求”。他重在寫“意”,寄情于“信手”所書之點畫,他堅信:“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!”這種態(tài)度也正與其人生觀密不可分。▲蘇軾畫像,趙孟頫繪。
蘇軾少負才名,才華橫溢,然而一生坎坷,多次被貶官放逐。元豐二年(1079年),蘇軾遭遇了一場命中大劫,差點沒扛過去。有人拿他的詩捕風捉影地上表朝廷,搞文字獄,說他譏諷朝政,污蔑他有謀反之心。這就是北宋政壇上最大的一起文字獄——“烏臺詩案”。蘇軾入獄本以為必死無疑,后來在弟弟蘇轍的營救下免于一死,貶官黃州(今湖北黃岡)。在那里,他度過了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光,也完成了自己的精神煉獄。在那之前,他的人生基本上順風順水,是被當作“太平宰相”來預期的。但如果沒有這些挫折和磨礪,也就不會有如今世人熟悉的超脫豁達的蘇軾。 初到黃州的蘇軾還無法接受人生的驟然墜落,他幾乎斷絕了與友人的來往。在黃州,蘇軾一家的日常開支十分節(jié)儉,由于沒有收入,蘇軾要來一塊城東的荒地,過起了汗滴禾下土的耕種日子,勉強飽腹。謫居黃州的第三個寒食節(jié),他在屋里看著門外的綿綿春雨,昏鴉銜著紙錢飛過,心中惆悵不已。他鋪開紙,提筆寫了兩首詩,字體由小漸大,筆畫由細漸粗,情緒越發(fā)激動。其中一首詩中寫道:春江欲入戶,雨勢來不已。
小屋如漁舟,蒙蒙水云里。
空庖煮寒菜,破灶燒濕葦。
那知是寒食,但見烏銜紙。
君門深九重,墳墓在萬里。
也擬哭途窮,死灰吹不起。
他說,今天是寒食節(jié),他多想回去報效朝廷啊,無奈國君門深九重,可望而不可及;又想回故鄉(xiāng),祖墳卻遠隔萬里,本來也想學阮籍作途窮之哭,但心卻如死灰不能復燃。大寫的“哭途窮”中,跌宕起伏的字里行間,隱藏著怎樣蒼涼的獨白啊!▲蘇軾《黃州寒食詩帖》局部,臺北故宮博物院藏。
但蘇軾終究是豁達的人,很快從“死灰吹不起”的低落情緒中走了出來,在痛苦中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,自稱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。隨后他的詩、文、書法也達到了更高的境界。當初他無意為之的《黃州寒食詩帖》更是得到了世人無上的推崇,被尊為“天下第三行書”,正應了他自己的那句話——“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!” 十八年后,作為學生兼好友的黃庭堅,從河南永安縣令張浩的手里見著了《黃州寒食詩帖》的詩稿,而當時蘇軾已經(jīng)一貶再貶去了海南。黃庭堅一見詩稿如見其師友,激動之情難以自禁,在詩稿上題寫了跋語:“東坡此詩似李太白,猶恐太白有未到處。此書兼顏魯公、楊少師、李西臺筆意。試使東坡復為之,未必及此。它日東坡或見此書,應笑我于無佛處稱尊也!▲蘇軾《黃州寒食詩帖》局部黃庭堅題跋語。
回想起多年以前,黃庭堅用一塊石硯作為見面禮,以弟子身份登門拜見蘇軾,正式成為蘇軾的學生。那一年,黃庭堅41歲,蘇軾49歲。蘇軾為正式將這名老學生收入“蘇門四學士”而欣喜不已。隨后的三年左右,黃庭堅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,他與蘇軾及其他門人朝夕相伴,切磋詩文,鑒賞書畫。師門聚會中,他們倆是這樣子互相評論對方書法的:蘇軾:魯直,你的字寫得很清勁,不過有時候筆勢太瘦,好像樹梢掛死蛇。黃庭堅:老師的字一般人不敢輕易評論。不過我得說句實話,您的字又扁又斜,好像亂石壓蛤蟆。蘇軾:哈哈!說得有理。黃庭堅:哈哈!您說得也很對。調侃歸調侃,無可否認的是兩人的書風都自成一格,極具意趣和個性,是宋代書法風格的典型代表。▲蘇軾《前赤壁賦》局部,臺北故宮博物院藏。
蘇軾的字看似平實、樸素,但內含著一股汪洋浩蕩的氣息,正如他淵厚的學問一樣,神龍變化不可測。他長于行書、楷書,筆法肉豐骨勁,跌宕自然,給人以“大海風濤之氣”“古槎怪石之形”的藝術美感,有天真爛漫之趣。后來,黃庭堅的詩越寫越好,世人開始將他與蘇軾并稱為“蘇黃”。他的書法也轉益多師,推陳出新,與蘇軾共同入列“宋四家”(一般指蘇軾、黃庭堅、米芾、蔡襄),并把草書推向了另一個高度。 建中靖國元年(1101年),人在貶途的黃庭堅,聽聞蘇軾去世的消息,失聲痛哭。▲黃庭堅草書《諸上座帖》局部,故宮博物院鎮(zhèn)院之寶。
而在蘇軾人生的最后一年,米芾常常前去拜訪他,給他送“麥門冬飲子”。只可惜藥石罔效,蘇軾病逝,米芾悲傷不已。米芾并不是“蘇門”弟子,但他從小臨摹蘇軾的字帖,對蘇軾充滿了敬慕。蘇軾被貶黃州時,早先很多與蘇軾有過詩詞唱和、信件往來的人,紛紛疏離遠去,而米芾特意去拜訪求教。蘇軾勸他學晉,“入魏晉平淡”,取法二王,米芾把建議聽進去了,他以晉人書風為指歸,尋訪了不少晉人法帖,潛心研習,臨池不輟,最終成就了自我。 相比起蘇軾和黃庭堅,米芾的一生沒有卷入政治漩渦,生活相對安定,晚年在宋徽宗時當上了書畫博士,得以飽覽內府藏書。他以書法名世,對自己的書法也相當自負。有一天,宋徽宗要他點評一下本朝各位擅長書法的名家,結果他直接說:“蔡京不得筆,蔡卞得筆而乏逸韻,蔡襄勒字,沈遼排字,黃庭堅描字,蘇軾畫字。”宋徽宗一看他這么張狂,便立馬追問:“那愛卿你的字呢?”米芾給出了一個漂亮的答案:“臣書刷字”。一個“刷”字,看似自謙實則將自己的書法精要明確點出,體現(xiàn)他用筆迅疾而勁健,盡興盡勢盡力,將米字的神采展露無遺。▲米芾《蜀素帖》局部亦稱《擬古詩帖》,體現(xiàn)了他“刷字”的獨特風格。臺北故宮博物院藏。
米芾不僅“刷”字了得,其“作假”能力更是了不得。經(jīng)他臨仿的古人書法名跡,被仿得出神入化,旁人根本辨不出真假,甚至有人把他臨摹的作品當作真跡裝裱收藏。這些仿本給后人帶來了麻煩,許多流傳至今的書法作品都無法確定究竟是真跡,還是米芾的仿本。據(jù)說乾隆的寶貝——王獻之《中秋帖》有可能只是米芾的臨本,這也間接說明了米芾深得王獻之的筆意。 “宋四家”中,蔡襄年齡輩分最長。蘇、黃、米都以行草、行楷見長,只有蔡襄喜歡寫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楷書。蔡襄的書法具有一種渾厚端莊的美,更多地保留了盛唐法度,為盛唐法度與宋人意趣之間搭建了一座技巧的橋梁。蔡襄在當時有很多書法粉絲,人們都想求到他的墨寶,可惜蔡襄頗為自惜,很少展現(xiàn)自己的筆墨,也不會隨便送人,以至于人們只要能得到他的斷章殘稿都會珍藏。宋仁宗也很喜歡蔡襄的字,有一次他想讓蔡襄寫個碑文,然而卻被蔡襄一口拒絕了。 皇祐六年(1054年),宋仁宗寵愛的張貴妃去世了,他很傷心,想追封她為“溫成皇后”,以皇后之禮給她下葬,并罷朝七日。他還打算找蔡襄給這位張貴妃寫碑文。但蔡襄一聽,拒絕了這個命令,他認為書寫碑文是工匠的工作,不是他分內的事。當然,有時蔡襄也會做一做分外之事,比如幫歐陽修為韓琦書丹碑文。韓琦回安陽做知州后,將州署后院擴建成一座對庶民開放的公園“康樂園”,想要與民同康樂。園子里有一座晝錦堂,韓琦請歐陽修寫了一篇《相州晝錦堂記》,這文章寫成后要勒石樹碑,于是蔡襄就承擔下了這一項有意義的任務。 對此,蔡襄表現(xiàn)得相當用心。用心到什么程度呢?以前的書法家書丹一般都是直接拿毛筆在碑上寫字,蔡襄則別出心裁,他把《相州晝錦堂記》每個字都先在紙上寫上幾十遍,然后挑選出最佳的一個字,把這一個個字拼合在一起,附在石碑上,再請工匠刻字。后人稱這塊碑為“百衲碑”,又被宋人稱為“本朝第一碑”,堪比顏真卿的《多寶塔碑》。▲《相州晝錦堂記》碑局部。
然而,“宋四家”的出現(xiàn)如同夜空中劃過的流星,轉瞬即逝,宋代書法的光芒將湮沒在金兵鐵蹄的滾滾煙塵中。吊詭的是,在這生死存亡時刻,有宋一代卻出了個書畫水平最高的皇帝——宋徽宗趙佶。 宋徽宗多才多藝,在藝術領域的造詣屬于一代宗師。他酷愛花鳥畫,自成“院體”;他的楷書,自成一格,號稱“瘦金體”。在中國書法史上,傳承者多,獨創(chuàng)者少。獨創(chuàng)而又能贏得雅俗共賞者,則更少。他的瘦金書,借鑒了繪畫中的蘭竹筆法,以畫法入書,鐵畫銀鉤,富有鮮明個性。正如他的代表作《秾芳詩帖》,仿佛一卷幽蘭隨風搖曳。▲宋徽宗《秾芳詩帖》局部,臺北故宮博物院藏。
只可惜這位藝術家皇帝入錯行了,后世評價他“諸事皆能,獨不能為君”。宋徽宗在位25年,卻沒有絲毫他的瘦金書半分“鐵骨錚錚”的模樣,反倒昏庸無能、愚昧怯懦,重用蔡京、童貫、王黼等奸臣,親手開啟了北宋的亡國倒計時。最后,還讓自己和兒子成了金人的俘虜,困死在北域異鄉(xiāng),下場凄慘。 【四】多元氣象 作為趙宋皇室的后裔,趙孟頫似乎要比趙佶幸運一些,起碼他入對行了,可以專心搞文化藝術創(chuàng)作。但在他如匕的藝術光芒背后,卻有著常人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。 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(1286),程鉅夫奉忽必烈之命訪求江南才俊,帶回了20多名漢族文人,33歲的趙孟頫身處其中,五味雜陳。以后,他的下半生也都在糾結、矛盾以及自我交鋒中度過。 仕與不仕,這個艱難的決定他做了至少十年。十年前,他不敢像同宗的某些兄弟一樣,激烈殉國。十年后,他不敢像江南文人圈的某些故交一樣,終生不仕。他也許是個懦夫,他什么都不敢。他只是把畢生的勇氣,都給了他認為最重要的東西——做好華夏文化的傳承人。作為趙宋皇室后裔,他逃不過蒙古新政權必然要籠絡利用他的命運。他以前朝皇族身份入仕元朝,接連受到五位君主的賞識,一升再升,最終官居一品,封魏國公,推恩三代,盡享榮華富貴,如他的書法一般,雍容華美仿若盛放之牡丹。▲趙孟頫《汲黯傳》局部,日本東京細川家永青文庫藏。
趙孟頫以后半生的隱忍,換來了元朝文化的高峰,他以一己之力,扛起元朝文藝圈的大旗,最終成了當之無愧的“元人冠冕”。沒有他,元朝時期漢文化傳統(tǒng)的斷裂是可怕的。 他還是中國藝術史上屈指可數(shù)的“全且精”者之一,詩書畫皆造詣非凡。就書法來說,他堅守古法,楷、行、草、篆、隸,大書小字,無一不精,臻于化境。他的楷書更是自出機杼,成一家風骨,入列“楷書四大家”,要知道另外三位大咖可是唐朝的歐陽詢、顏真卿和柳公權。 所有人只看到他表面的榮華,看不到他內心的煎熬。他仕元的行為多被后世人所鄙視,以致于連累了對他書法的看法。清初的書法家傅山,年輕時曾醉心于趙孟圓轉流麗的書法,但其年長后經(jīng)歷了改朝換代,再看趙的書法,感受就截然不同了,覺得他的字甚為“淺俗”“無骨”,于是毅然抵制趙字,改尊顏書。顏真卿生前大概想不到,因為忠義節(jié)氣觀在中華文化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,他的字在后代也越發(fā)受追捧,幾至封神吧。 時代越往后走,書法美學幾乎已無法把“字”與“人”做完全的切割!皶贰币簿褪恰叭似贰。趙孟書法中的“圓融”“優(yōu)雅”,常被帶有歷史偏見地解釋成他一路委曲求全的“姿媚”,或許也就不難理解了。▲趙孟頫《急就章》局部,北京故宮博物院藏。
趙孟頫曾在官運達到頂點的那年,寫了首詩,名為《自警》,詩中說:齒豁童頭六十三,
一生事事總堪慚。
惟余筆硯情猶在,
留與人間作笑談。
這是他寫給自己的悼詞,回顧一生,他從不覺得自己官居高位牛氣哄哄,相反,他有點討厭自己,事事慚愧。他試圖解釋,卻又自嘲無聲:我是為了文化(筆硯)傳承啊。我不忍見我所摯愛的文化衰落,是這股信念,給了我畢生的勇氣。時代的車輪還在滾滾向前,書法的世界里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過足以撐起一個時代的代表人物。各路書家你方唱罷我登場,再也沒有突破前人的路子。俱往矣,那些讓18世紀的帝王驚嘆“神乎技矣”的書法風流往事,終成似水追憶。